2017年3月23日 星期四

在離開與回來之間尋找——《骨妹》觀後感




《骨妹》上映兩星期多,一直掙扎:不是掙扎看與不看,而在掙扎究竟要在哪裏看。最後我選
了回澳門看,而且在永樂戲院看

《骨妹》全長九十七分鐘,不算太長,但已經足夠說好一個故事,一個發生在九十年代澳門,兩名少女於骨場中結緣、相遇、相知、相離的故事;在寫角色之間的情感互動時,也點出了對一種城市的情感依屬。

電影以已移民台灣的民宿老闆娘詩詩(梁詠琪飾)知悉友人靈靈離世,遂踏上歸途作開始,繼而分開兩條時間軸敍事:一邊講述中年版詩詩由台灣回澳,逐步解開心結、發現秘密;一邊刻劃九十年代的詩詩
(廖子妤飾)和靈靈(余香凝飾)如何由骨場中的同事變成密友,一同擔起養大孩子的責任,最後走向分離;兩條時間軸同時推演,最後由詩詩驚悉當年秘密,與回憶中的靈靈「重遇」,親口說出心底話並決定留在澳門作結。

回來,是為了尋找?
毫無疑問,詩詩的回來是因爲靈靈的離世,但其實也是因為尋找——尋找她不知道自己已失去的。在這裏,導演巧妙地運用了台灣,這個近年港澳民眾趨之若鶩的地方作為符碼,配以一個凡事以她為先的丈夫、一家經營有道的民宿(從名字來看,甚至隱喻其孩子)等等來描繪出詩詩在生活上的圓滿,但出乎意料的是,她沒有因此而快樂,更沾上酗酒習慣,透過這一正一反的對比,凸顯中年詩詩的缺失,也為她這趟「尋找之旅」作了很好的鋪墊。但問題是,詩詩要尋找的到底是甚麼?

尋找的起點在於保險經紀肥華在報紙刊登的一則
尋人告示,而詩詩回澳後,第一個接觸的也是肥華,更因她而察覺到自己與眼前這城市的疏離,在相約見面地點時,身處酒店房裏的詩詩向電話另一頭的肥華有這樣的一段對話:

詩詩:灶記?
肥華:沒有了。
詩詩:那台山紅姑呢?
肥華:都沒有了。
詩詩:那不如你來決定吧!我十多年沒回來,都不
知道有甚麼地方了。

結果,兩人相約在桃花崗,也是一個已經走向終結的地方,再由肥華慫恿詩詩找回昔日的另外兩個姐妹三八和孖四,一見面,才發現各人都已經改變,不論是身份(由少女變成祖母輩)抑或友誼,都已不如往日,加之小城變改已帶來的陌生感,重重因素疊加,令詩詩生氣得衝離浴足店;但在外人看來,這種陌生源於離開、缺席,是情有可原的,縱使如此,詩詩沒有停下尋找的腳步,反是回到了往日的舊居,甚至要去找出樂樂——她與靈靈曾經答應彼此要一同撫養的孩子,也是她和靈靈還剩下的連繫。

在這裏,詩詩這次回來想要尋找的,似乎就是連繫,與靈靈的連繫,與舊日的連繫。然而,我卻認為這解說並不完整,若要完整解題,恐怕要由她的離開開始說起。

離開,是為了逃避改變?
假如有細心留意的話,詩詩和靈靈離別的場景是在19991220日凌晨,也就是澳門回歸的那刻,對這座城市而言,這是幾個世紀的大事,但對詩詩而言,卻根本不是甚麼,所以回歸前的治安不穩、人心惶惶,好姐妹在籌謀要到日本發展,甚至「骨妹」的工作也丟了,她也始終如一,就算要接上多份兼職,亦決心要留在澳門。然而,當她無視身邊翻天覆地的變化時,卻因身邊人的改變而離開。

「你變了,變得好自私
1999年的詩詩因為靈靈要將兒子送回鄉下而拋下這句,成為二人分離的重要意符,情節將二人的離別與九九回歸的場景結合, 但其實詩詩的離開,從來都不是因為這座城的改變,這一點,由三八問起她目前居住的台灣怎樣,她竟回答說「像舊日的澳門」可見;就是離去了,她仍然活在「過去」,所以離開要逃避的不是城,而是人。

因為逃避一個人的改變而離開,回來後卻迎來了一座城的改變,這時候,樂樂的出現起了關鍵作用。





尋找
那失落的身份
如前所述,樂樂是詩詩與靈靈間還剩下的唯一聯繫,但他的重要性不止於此,因為他為詩詩的尋找點出答案,而且更是答案的一部分。

詩詩與樂樂的初次見面,前者對後者已掌有一定程度的認知:熱愛足球、留級生、對母親的死無動於衷,連喪禮也沒有參與的無情兒子,而後者對前者是完全零認知的,而到第二次相遇時,樂樂終於流露出對母親的重視(甚至遠比詩詩想像的為多),原來眼前人並非無情,而是採用了另一種表達方式,這裏的情感展現是雙關的,因為樂樂的「情」間接揭示了靈靈的「情」,也同樣比詩詩所能想像的多:用一個謊言來成就其幸福,當日令她離開的自私人原來才是這段關係中最無私、大方的一個。

而當詩詩跑上她和靈靈昔日的回憶之地,確認彼此之間的關係後,她更與丈夫坦承心中想法,表示離澳這十多年間,「心就像破了一個洞似的,從未開心過」,到今天才發現,這是因為自己心中早已住了另一個人,最後請求丈夫能讓自己留在澳門,度過餘生。

電影的最後,詩詩回到昔日與靈靈一同光顧的葡式餅食老店,賣着兩人愛吃的蛋糕,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。這份圓滿在於她終能尋回失落了的身分確認,補回心中的破洞。假如要歸納這失落了的身分,大約可分成澳門人、與靈靈之間的同性愛戀以及樂樂母親三部分, 這三重身分之間彼此呼應,缺一不可。雖然如此,導演沒有將「重新確認」的過程加以放大,沒有直白的大聲宣示,反而用上一首九十年代的流行曲《再見二丁目》來作文本互涉,一句「原來我非不快樂,只我一人未發覺」,充分道出詩詩在
面對這些身分符號改變的後知後覺(而我們大多數人亦一樣,身分變改與身分意識的確認總是不會同步的);當中描繪得最到位的,尤數同性情感一段,那種密友與戀人間的似是而非,介乎於確認與否定的狀態,將傳統華人女性面對情感取向時的迷茫,呈現得恰到好處。

電影中另一值得欣賞的,是以詩詩這角色來表達回家、身分等議題的一種看法,卻同時容許其他可能——詩詩在靈靈墳前告訴她,自己已經答應
「我們的兒子」樂樂去尋找自己的世界,這話無疑是對樂樂的一種支持,也是對一直希望樂樂能考上公務員的靈靈來說的一種答應:我知道你希望兒子能脫離我們往日的艱難,透過一份穩定工作而獲得快樂,這些我明白,但其實快樂有其他可能。而電影結尾,樂樂寄給詩詩的明信片中的字句,證明他確實尋到自己的快樂,是與詩詩的分享,同時也是對靈靈的記念。

總體而言,《骨妹》是借一次尋找與確認,講述了一個人、一段關係,以至一座城市的故事;電影海報中的標語「永別後,方才知道曾經愛過」、「很想再遇見」,說的是兩位主角間的情感,同時也是說她們與這座小城的感受;這種對澳門變化的刻劃,相信也是八十後導演徐欣羨的切身體會。

「但當世道迷離,只剩變幻才可永恆時,我們能尋找、要遇見的,又是甚麼?」步出這所擁有六十多年歷史的永樂戲院時,我不禁在問自己。